被恶意出柜后，我的直男朋友帮我狠狠骂了对方｜Transtory
受访人樊南。图片由本人提供（下同，另行注明的除外）
文｜Kev
（本文根据受访人樊南的经历而写作，并含有创伤场景描述）
刚联络上樊南不久，有一天，笔者得到了一条关于她的消息：樊南正躺在医院里。
那天她吞药自杀了。
在那之前，樊南已经确诊为重度抑郁，只能依靠药物来稳定情绪。她的抑郁一半是因为跨性别身份，一半是因为她破碎的家。
身为跨性别女性，她在平日生活中遭受着无数歧视。因为身份证上的指派性别，她被迫划分到男性群体，不得不住在男生寝室；校园里的同学们经常用不堪入目的词汇辱骂她，像是「阴阳人」「变性人」。
回寝对她而言更是一件极度困难的事情。无论她在男寝住了多久，每当她进入寝室大门时，总会引来宿舍楼内楼外无数的注目。
那是一种带着猎奇的观看与凝视，那种注目是毫不尊重的，没有任何人在意她的感受。同学们只把她当成一个稀奇的怪物，室友们全部对她排挤。
有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，同学们对她进行了极度恶意的霸凌，导致樊南形成了PTSD（创伤后应激障碍），从那以后情况愈加恶化。
不敢回学校的樊南，最终休学在家。每天她遵照医嘱服用抗抑郁的药物，慢慢调理、振作。
但在家里，不能理解她的母亲只希望将她扭转成一个男生。母亲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樊南这样的跨性别者，自然跨性别对母亲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概念，母亲因此也感到非常无助。
平日母女二人相依为命。这个近乎破碎的家庭里，还有着一个从未出现的父亲。
樊南说：「他是一个无赖。我只能叫他生理学上的父亲，因为他从小对我不管不顾。我人生中许多重大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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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，父亲意外地回到家里，因为财产纠纷的问题，动口威胁母女二人。他说要殴打樊南，因而揭开了她自小以来的创伤。
那天早上，激烈的冲突爆发，樊南在情绪失控中吞下了致命的药物。警察上门时看到她手里晃着药瓶，立即将她送去医院。好在抢救及时，樊南保住了生命。
「冲突那天，我爸威胁说要叫人来把我打伤打残。我妈赶紧报警。当时我的行为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。警察来了看到我的药瓶，我还说着：『我死后绝不会放过你。』他们立即把我送到急诊科抢救，洗胃。
「小时候我曾眼见他对我妈的家暴，还有污言秽语，比如我妈是他买来的，比如嫁出去的女人是泼出去的水。
「我妈其实已经打过一场离婚官司，但没有离成。他死皮赖脸留在我们家。有一次他回家，看见我就说要收拾我，接着随手抄起一件东西向我砸来。他是一个流氓恶棍，从小对我造成很深的心理伤害。
「当时我应激了，也拿起一件东西自卫。然后他说我打伤了他，要报警，叫警察们带上手铐把我抓走。他说谎一点都不脸红的，其实他并没有伤，完全是在诬告，又否认他对我们的种种暴行。
「他就是这样一个特别自私自利的人，对我和妈妈家暴，再伪装成受害者的模样。所以我对他恐惧、厌恶，非常的憎恨。从这以后，我的心理压力再也无法承受，我完全失去了学习和生活自理的能力。
「我去四川省的精神医学中心开了证明，医生们劝我住院。我本想五月份去找一件轻松的工作，慢慢复建。可没想到，我那个生理学的父亲就在这时又回来了。
「吞药自杀的事件就是这么来的。因为这件事，我妈第一次有了要失去我的那种感觉。于是她对我的态度缓和了很多。住院时，我的一件衣服到了，于是让她帮我取一下。她说了句『又买女装啊？』，然后就没有多说什么。
「收拾东西的时候，她看到我的裙子，问我那是谁的，我支支吾吾，她就没有多问，只是帮我把衣服叠好放在床边。
「后面出院我去复诊，当时剪了一个新的发型，很明显是一种女生发型，她看了竟然没有多说什么，还答应陪我去李慧医生那里开跨性别的证明。
「我想这次事件以后，她内心应该是处于一个快要成功接受我的阶段了。虽然我妈一直简单地认为，指派性别是男性就应该做男生，指派为女性就应该做女生；但我知道，她内心其实很迷茫，什么都不懂，因为她从没有接触过像我这样的人。
「我的朋友帮我联络了北同家长群，想让医生先接触我妈，再让其TA酷儿的家长们告诉她，如何与酷儿孩子们打交道。
「跟我提到性少数时，我妈会说，像我这样的人活在这社会上要承受许多的非议。她依然带着一些相当传统的观念。我对她说出这样一句话：『你是想要一个死去的男生，还是一个活着的女生？』
「对我来说，快乐幸福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。我的人生是我在乎，不是其他人在乎。快不快乐，只有我知道。」
经历痛苦的洗胃，漫长调养过后，樊南出院了，坚强地为笔者讲出这段她的故事。
我叫樊南，这是我为自己取的名字，因为不喜欢原有的名字。一方面我极度讨厌我的父亲，不想和他一个姓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喜欢男生的名字。
樊南是我在国内网站一贯使用的假名，来自于李商隐的号。我是个理想主义者，内心向往一切美好和浪漫。中学时我喜欢李商隐的诗，于是借用了他的号；也是因为这样一个名字比较中性。
我的性别认同是女性，不过我不介意中性化或者无性别的称呼；我的性取向是泛性恋，我喜欢温柔的灵魂，总被柔美的气质所吸引。
随着在女权主义和性/别议题上不断深入的了解，我对于别人的身体、性别反而不那么在意。逐渐在我眼中，人类的性别差异不再存在，我更爱的是某个人的特质，TA身上吸引我的品格。
性别的界限应被打破，不该是一个又一个分类明确的标签。每个人都是独特的，我就是我。
目前以来，吸引过我的从来都是女性，我和女生们有过几段深刻的恋爱。过往使我懂得了照顾别人，也更认清了内心深处的自己。我，是一个跨性别女性，一个与她们没有区别的女生。
小时候妈妈给我留过辫子，穿过女孩子的衣服。我一直记得自己穿着妈妈的裙子跳舞，那一瞬间的我是多么真实，多么幸福，身体还没有给我带来那么巨大的性别焦虑。
唯一一点是，我自己一直不太融入男生群体。据我的朋友们描述，我在出柜之前的形象很明显是在对外装作男生，像是丹麦女孩里的丽丽，很斯文，很腼腆。
上小学时，我常常是一个人趴在窗边，看下课后走廊上的女生跳皮筋。当时我很渴望加入她们，和她们一起游戏。可女生的群体里没有一个男生的身影，所以我不敢，只在一旁默默看着。
从小我就看到班里「娘娘腔」的同学被欺负，又在社会意识的影响下，我不敢对这个世界自由展露出自己的内心。
那更多是一种温和的气质，天生埋藏在我性格里。为了装作一个男子汉，我故意表现成一个大大咧咧的男生，可见到我的人还是说我性格温婉。
小的时候我喜欢看动画片《名侦探柯南》，最喜欢里面的人物怪盗基德。他是一个男生，却可以完美易装成女生的模样。
我当时感到好羡慕，幻想自己也能变成基德，像他一样轻松易容。在这个社会伤害我最深时，总是动漫拯救了我，让我感受到生命的美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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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第一次了解到性别肯定手术是在一次旅行的时候。当时我家人跟着社区组织的旅行去泰国游玩，回来的时候说泰国的「人妖」跟「真的女人一样」。
当时听了，我并没有觉得变态和恶心，反而是兴奋。不过我不敢表露出这种激动的心情。
最早发育是在小学五年级，男生之间也开始谈论一些性器官话题，我开始感到一丝不适。初中开始发育第二性征时，我第一次产生了不想做男生的意识。我一直故意穿小号紧绷的内裤，不想让下面发育。
那是我第一次对身体感到焦虑，非常讨厌生理上的变化。我无法融入男生的圈子里，女生们也不能够完全接纳我。虽然我相处最多的同学女生居多，但最好的朋友是男生。
高强度的应试教育，一个人留守在家，性别焦虑，还有青春期的种种叛逆……整个初中是我最煎熬的时刻。逐渐地，我心中充满了「成为女生」的向往。
那个时候网络信息还很落后，遍布各种偏见、误导性的信息——没有正规科普，没有性教育，性别过渡、性别肯定手术都叫「变性」。
我在网上搜索了「人妖」「变性」这些关键词，看到些泰国性别肯定手术的照片，性别过渡前后变化，还有选美女王的对比照，我的内心充满羡慕。
大概六年级时，我发现自己对女生怦然心动。上网时，我了解到了「易装癖」和「易性癖」两词。
网上说像我这种情况，如果只是单纯喜欢女生，那就是「易装癖」，而「易性癖」是不对女性起生理反应的。我就这样被误导，内心特别失落，但我还是克制不住对于女装的向往。
初中时留守在家，父母不在身边，所以我有了自己买衣服的自由。我知道自己完全不喜欢男生的衣服——它们没有女生的服装好看。于是我偷偷穿上妈妈留在衣柜里的衣服：内衣，高跟鞋。
我因此感到开心、满足，但内心也是千般纠结。毕竟这样听起来有些变态：一方面我克制不住内心向往「做女生」，一方面又因为社会的规训我感到自己变态、恶心。
一个让我非常印象深刻的初中回忆是，有一年春天，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，我和两个女生坐在树下，她们看着我的脸，其中一个说我长得清秀，如果脸上没有痘痘，完全是个女生的样子。
我那时内心开心了好久，直到现在依然记得当时的感受。
高中记忆里对于性别的焦虑几乎没有，那几年我将自己完全沉浸在恋爱里，唯一的感受就是谈恋爱给我一种奇怪的别扭，感觉上不对。
这是因为，异性恋的男女模式让我很不舒服。一旦确定关系，我就像被绑住一样。我没有主动和高中女友牵手，特别被动。高中前女友对我的评价是，跟我谈恋爱，感觉我太像女生了。
当时的高中班上有一个男生，属于我们学校风云人物，学校里我们叫他「小公主」。他的性别认同是男性，指派性别也是男性，但是他性别表达与众不同。
他喜欢留着女生一样的长头发，并且化妆，经常被议论，因此这也加深了我的柜门，使我更不敢轻易表露真实的自己。
经常和女生们打成一片，我跟男生群体的关系更差了。一方面，我确实无法融入他们；另一方面，当时的我比较风流，人刚长开，算是有些帅气，挺多女生喜欢我。
于是我就成为了「女子会会长」，类似于「Gay蜜」。很多男生嫉妒我跟女生关系很好，又找不出我「娘」的痕迹来攻击我。在他们眼中，和许多女生谈恋爱的我是一个花花公子。
我对一个学妹示好，不巧班上一个体育生混混也喜欢那个女生。我对他说「你不要和她走的太近」，结果激怒了小混混一群人，我因此在班上受欺凌。
只是因为班上有一个我以前认识的同学，初中班长大姐大，爱出风头，黑白通吃，她出马后那群人才没有打我。
在班上，同学们排挤我，因此高二那年我去成都美术集训，为了逃离那个班。对于PTSD而言，回忆充满了困难。
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，你的大脑会自动过滤，让你回忆不起那些细节；但那样的痛苦的经历是存在的，你只是不愿去回想。
画室的氛围很开放，和学校真的很不一样，在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。刚好我和「小公主」同行，到达画室以后，他专门要求住我下铺。我和他生活有了密切的交集，我也由此逐步打开自己的心房。
他是我第一个出柜的人。一直以来，我是那种善于隐藏自己的面具人格，总在人前伪装真实的自己，假装成一个男子汉。
直到遇见了他，看到「小公主」能够勇敢做自己，是他鼓励了我，帮助我了解跨性别，使我不再迷茫，使我敢于面对社会的不公、顺性别的凝视，还有各种阻挠我的力量。
想来当时我们画室寝室有四个人，一个女装Gay，另外一人也是Gay，还有一个跨性别女性，也就是我；只有一个人是直男。
「主流」在这里是少数。那个直男就是我初中最要好的朋友。他原先是一个喜欢踢球的小混混，和我玩上以后，被我带上艺术的道路；他父母也很喜欢我。
跟我们这群「并不主流的人」相处起来，直男朋友感觉也很不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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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到「小公主」一直喜欢女生打扮，在画室依然保留着长发并化妆。我记得出柜那天，他搬了两个凳子在阳台上，拉着我聊性别认同。
他说他不讨厌自己的身体，只是喜欢女生的样貌；而且，他是Gay。他也顺便为我普及到跨性别。那时刚好是知乎「药娘」话题火热的时候，我开始疯狂阅读相关资料，翻阅一个又一个「药娘」的故事。
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自己这么多年内心的疑惑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。那一年是2017年，我开始尝试吃药，跟朋友出柜。
我记得有一次画室组织外出写生一周，我跟要好的女同学们出柜了；但在当时她们对性少数、跨性别并不了解，单纯以为我是Gay。
事情很快泄露到我前任的渣男男友那里去。他吃我的醋，嫉恨我，跑去加了直男朋友的QQ，把我的性少数身份泄漏。
当时我躲在被子里不知道怎么办，我这样一个跨性别女性，一个「不同寻常的人」在这里还有什么立足之地。
但是我的直男朋友完全没有歧视我；反而，他站在我这一边维护我，狠狠骂了那个渣男一顿。在他看来，住在这样一个「性少数」主导的寝室里，一切已经见怪不怪了。
跟我相处许久以来，他早发现了我和其他男生不一样，依然对我包容。我当时真的好感动。
第一次买药是我托一个女性朋友买的——我们在初中认识，关系比较好。刚开始的我什么都不懂，胡乱地用药，到后面才找到正确的用药方法。
也是在画室过渡这段时间，我开始了蓄发，慢慢地一点点改变。
不过，因为从小被迫遵循顺男的道路长大，女生之间特有的亲密、心事，往往将我排除在外。她们的秘密大概总是仅限顺性别女生内部交流，而我是跨性别女性。
从来没有任何人跟我讨论过女孩青春期，一切全是我自己通过资料简略了解。也许，顺性别女孩们永远体会不了这种心情。
第二次青春期的成长，作为跨女独自面对这个并不友好的社会，这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。
有时，我感觉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共情顺女的难处。总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，尤其关于生理方面。
我知道女性一直被羞耻教育，我也知道顺女在生理期确实会很不舒服，但我没有这样的经历，也没有顺女跟我认真交流过。
有关顺女的成长经历，生理发育的知识，通常都是一笔带过。性别过渡以来，我身体上女性的变化，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应对，全部只能靠我自己观察，自己去应对。
我的胸部发育以后，虽然不大，但是看得出来，因此我五年以来背没有打直过。
要是有更多科学的医疗引导该多好。我想，这个社会真的需要更多性教育、知识，囊括所有性别，能够照顾到性少数，包括跨性别群体。
我就像是一座半封闭的海岛……
（未完待续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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